自古中原以“孝”治天下,他自己弑父杀亲也就罢了,如今竟然在这等危难之时还要逼迫天家母子相杀!世间伦理纲常,完全被他践踏在脚下!
有些保守的大臣已经怒得满面通红。
责斥之声不绝于耳。
然而谢危岿然不动,浑若未闻。
他从来都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情,却不需要对任何人做出解释,也完全不需要旁人来理解个中的因由。
纵然所有人都视他为魔鬼。
姜雪宁在人群里远远看着他,竟然觉得心底隐隐抽痛。
谢危看着他们,只是轻轻催促了一句:“不好选么?”
不清楚当年内情之人,道他丧心病狂;然而有所了解或者有所猜测之人,却隐隐意识到他此举背后,必定潜藏着当年的秘密!
是否,二十余年前,也曾有这样一场抉择,摆在谢危的面前呢?
谁也无法确认。
萧太后自打被拖到此处后,便受了接连的惊吓。
此时听见这话,终于反应了过来。
她分明不觉得谢危与萧远或是当年的燕敏很像,然而联想起本不该被人知晓的密室的位置,还有眼前这熟悉的两难抉择,脑海中那原本令她不敢相信的可怕猜想便浮现出来。
萧太后目眦欲裂。
像是见着恶鬼一般,她颤抖着指向他,声音仿佛撕裂一般狰狞:“是你!原来是你!!!”
然而,她的情绪实在是太过激动了,几乎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谢危的身上,以至于根本没有看见,在距离她不到五步远的地方,披头散发的沈琅,目光阴鹜,已经捡起了先前谢危掷在地上的那柄刀。
谢危眼底划过了一分嘲讽的怜悯。
后方的萧姝发出了一声惊呼。
那柄刀被一只手紧紧握住,轻而易举地贯穿了萧太后的身体,从她背后透到胸前,当她低下头看去时,甚至能看见那染血的刃面上,倒映出自己带了几分茫然的面孔。
先前还在叱骂不断的朝臣,突然像是被人迎面摔了一巴掌似的,所有话都戛然而止,再没有半点声息!
太极殿上,只闻刀刃缓缓抽离人身体的声音。
萧太后踉跄了两步。
胸前背后的鲜血根本捂不住,如泉涌似的朝着外面流淌,她终于转过身来,看清了自己的背后——
那是一张何等熟悉的脸?
是她亲手养大的嫡长子,为他斗过宫里诸多宠妃,为他逼迫着当年不足七岁的定非世子顶替他赴死,甚至为了他同意将自己的女儿远嫁鞑靼……
“琅儿……”
萧太后看见他拿着刀,静默地站在那里,却不敢相信方才发生了什么。然而身体的痛楚是如此清晰明了,以至于她无法安慰自己,这只是一场噩梦。
沈琅一双眼底掠过了片刻的不忍,然而转瞬便成了那种帝王独有的冰冷与无情,天下人在他眼底也不过都是草木!
即便这是他生身之母!
他提着刀,凛然道:“社稷危难,此番委屈母后。只是当年之事,确与儿臣无关,乃母后擅作主张,强行以燕氏的性命作为要挟,迫使年纪尚幼的定非世子代朕受过!朕当年不知世事,这些年来每每念及却总为之辗转反侧,常思己过!如今他回来了,也该是母后幡然悔悟的时候了!”
谢危自己没提,然而沈琅等几人你一言我一语,倒是相继将当年的事情抖落得七七八八。
朝臣们已经能据此猜测出二十余年前的真相——
从来就没有什么忠君救主,当年年幼的定非世子,不是自愿去的,而是为了燕氏的安危,被萧太后胁迫着李代桃僵,去叛军阵中送死!
只不过,这些话在沈玠听来,都是一片迷雾。
他根本不知道沈琅在说什么。
在眼见着沈琅的刀穿过萧太后的身体时,他脑袋里已经“嗡”的一声,几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。
沈玠素来知晓,自己与皇兄、与母后,并非一样的人。可他以为,血脉亲情维系,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做出相残之事!
甚至方才谢危说出那话时,他都不认为他说的那些会真实地发生。
然而此刻……
他只觉眼前站着的皇兄已变成一头嗜血的野兽,一时间竟激起他胸臆中不多的血勇之气,上前便推开了他:“你做什么?!”
萧太后已奄奄一息。
沈琅那番冠冕堂皇的话,简直让她觉出了一种天大的讽刺!
沈玠半跪下来将她捞在自己怀中,一声一声地唤:“母后,母后!”
萧太后眼底便两行泪落。
临死之际,她竟惨然地笑出声来,也不知是笑这荒唐的老天,还是笑所谓皇家的亲情,又或是笑可怜可悲的自己:“哈哈哈,报应,报应,谁也逃不了!谁也逃不了——”
那声音在最尖锐高亢时,戛然而止。
喉咙里温热的血从她嘴里冒了出来,她无力地挣扎了两下,终于颓然地瘫了下去。
沈玠哭出声来:“母后,母后——”
但他只是个孱弱的人。
既没有勇气向自己弑母的皇兄质问,也没有勇气向作为始作俑者的谢危复仇,只能抱着萧太后的尸体,痛哭流涕。
谁能想到,前后根本没用半刻,沈琅竟然就已经做出了选择!
朝臣们只觉心底发悸。
便是一路杀过来的天教义军都觉得不忍入目。
万休子都愣了半天,然而紧接着便抚掌大笑,连自己腹部的伤口都没顾及,抬手指着这太极殿前染开的血泊,兴奋道:“看见了吗?天潢贵胄啊!这就是高高坐在紫禁城里的天潢贵胄啊!市井鼠辈都未必做得出这等丧尽人伦的惨事!天潢贵胄?我呸,猪狗不如才对!哈哈哈哈……”
他话说着竟朝地上啐了一口。
轻蔑之态,溢于言表。
唯有谢危,轻轻地叹息了一声,竟似有些惋惜:“死得太容易了……”
周遭在寂静之后,多少起了几分议论之声。
所有人的目光几乎都落在沈琅脸上。
他手里还提着染血的刀,也大约能猜到众人都议论他什么,只是眼前这位旧日的帝师是什么性情,在方才已经展现得淋漓尽致!
如果不做出选择,死的便会是两个人!
既然如此,倒不如他先给萧太后一个痛快。
沈琅看向谢危:“当年的事,你是知晓的,都是母后擅作主张。你原是朕的伴读,可朕这些年来竟不知晓。你又何必瞒朕呢?如若你早些告知,朕必向天下下达罪己之诏,为你讨回一个公道。”
可真是做皇帝的人。
谢危看着他,唇边浮出一丝笑意,竟没有回答,只是抬起手来一指:“那她呢?”
他手指过处,无人不心惊胆寒。
但最终大多人都是虚惊一场。
那修长的手指,最终指向的是后方宫装华美却容颜惨白的萧姝!
地上已经躺了她的父亲,她的弟弟,她的姑母……
如今,终于轮到了她!
这时候,不用多说一个字,所有人也已经明白:谢危这分明是要将萧氏一族斩尽杀绝,不留任何余地!凡冠此姓者,皆杀!
萧姝与萧太后不同,萧太后是皇帝的生母,可她不过只是皇帝的宠妃罢了。
于沈琅而言,她只是个泄欲与权谋的工具。www.aishangba.org
她知道,倘若谢危要她今日死,她绝活不过明日……
可这一生所为,不过是不受人摆布。
为何一步步往上攀爬争取,所换来的却是连命都由不得自己?
沈琅提刀朝着她一步步走近,萧姝眼底含着泪,却抬起头来,既没有看沈琅,也没有看谢危,而是在这一刻,看向了远处凝望她的姜雪宁!
那种被命运捉弄的荒诞之感,从未如此强烈。
她这短暂一生前面十九年,几乎是完美的,甚至没有犯下过一件大错;然而一切的改变,便源自于仰止斋伴读,她忌惮姜雪宁,构陷她与玉如意一案有关,却失了手,从此结下了仇怨。
如今,她是谢危的心上人,而她虽成了皇帝的宠妃,却连个阶下囚都不如!
一步错,步步错。
如此而已罢了。
刀刃穿过身体时,萧姝感觉到了无尽的寒冷,可她终于收回了目光,看向眼前这个无情的帝王,到底再没了往日的温顺,近乎诅咒一般道:“你以为你能逃么?”
沈琅本就不在乎这女人的生死。
闻得她竟然口出如此恶毒的言语,心中戾气上涌,竟然拔了刀出来,又在她喉咙上割了一刀,使她再也发不出半点声音,倒了下去。
至此,萧氏一族最重要的几个人,几乎已经死了个干净。
姜雪宁记得,上一世好像也是如此,虽然不是一样的死法,可结局似乎并无太大的差别。
她同萧姝争斗了那么多年。
可其实谁也没斗过谁。
萧姝先死在了叛军刀下,连带着萧氏一族都被谢危屠灭;而她在苟延残喘不久之后,也于坤宁宫自戕……
只不过这一世,她放弃汲汲,而萧姝却走了一条比上一世还要歪的路……
眼看着萧姝倒下时,她说不出心底是什么感觉。
只觉的好像也没什么错。
因果报应,到底谁也不会放过。
这一时,立在所有人眼前的,已经不仅仅谢危一个魔鬼了,比他更像魔鬼的,分明是那原本高坐在金銮殿上的帝王!
沈琅道:“朕可以下令,夷平萧氏,绝不姑息!”
谢危只是负手笑道:“不必对我如此虚与委蛇,且看看你等的人到是不到吧,时辰快了,是吗?”
沈琅先前就觉得他是知道什么,如今听得他如此清楚地挑明,心底已慌了三分。
杀萧太后,杀萧姝,他都不觉得有什么。
只要谢危不立刻对他下手,便未必不能等到翻盘的机会。是以他忍辱含羞,反过来对谢危大吐拉拢之言,可谁料谢危也知道他的意图!
这一时,沈琅几乎以为对方立刻会向自己动手。
但也是在这一刻——
先前忻州军到来时,众人曾听闻过的声音,再一次于宫廷的远处响起,从东北角的顺贞门一路朝着太极殿的方向靠近。
没有旗帜,也看不出来路。
一名又一名兵士身上所穿仅是黑色的铠甲,军容整肃,行进极快,光是能看见的都有上万之众,不知留守宫外未能一道入宫的,更多几何!
而为这支军队,簇拥于中央的,赫然是一名女子。
深紫的宫装穿在了她的身上,可面上未施粉黛,眼角的疤痕几乎与她的面容一道,第一时间为所有人注意到。
姜雪宁忽然愣住了。
她唤了一声:“殿下!”
然而在即将迎上前去时,一只手却从旁边用力地拉住了她。
姜雪宁回首,竟是燕临。
他不让她上前,眼底流淌过几分晦暗的光华,只低声问:“还记得我以前对你说的吗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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